Friday, July 27, 2012

新加坡「一號嗎打厝」的雜談


《南洋學報》第九卷第二輯頁27刊了一則關於漢學家 Cecil Clementi(金文泰,1875-1947)的趣事。金文泰原來是香港總督,1930年調任海峽殖民地總督。到新加坡上任後,金文泰開始巡視個官署,看到 Central Police Station 旁邊掛了一面漢字招牌,上面寫「一號嗎打厝」。以漢學家自居的金文泰看了很不爽,氣沖沖地找來負責翻譯的華民政務司幫辦,質問為什麼不把「Central」翻譯成「中央」,不像香港一樣把「Police Station」翻譯成「差寮」。幫辦連忙回答:在新加坡「寮」專指「娼寮」,是妓院專用的,萬萬不能用在官署上啊。


作者用這個小故事來說明,貴為總督也無法改變社會上已經習用的習俗,還諷刺了漢學家的自以為是。


不過這個小故事中還有幾個可以注意的地方。

首先是「厝」。東南亞華人社會和台灣一樣受到閩南語的影響,把住所稱為「厝」,連帶一些機構的名稱也會加上「厝」這個詞綴。例如在巴達維亞(今天的印尼雅加達)有「唐人病厝」,又稱為「美色甘厝」,也就是荷蘭語的 weeskamer(wee, 痛苦;kamer, 房間)。與唐人病厝相對的是荷蘭病厝,跟當地分族群個別自治的制度有關。這裡的「厝」並不是單指房子,也是指這個機構。病厝(美色甘厝)的功能除了字面上的醫療救濟外,還有管理遺產的功能。依據十七世紀末的唐人甲必丹郭郡觀給荷蘭東印度總督的陳情,「凡唐人有病疾、癲狂失性、無依倚者,蓋築美色甘厝以居之」。所以與其說美色甘厝是醫院,不如說是社會福利機構(當然實況可能還可以用更糟的形容詞)。美色甘厝的資金來源,則是靠拍賣未立遺囑死者的遺物而來。也有父母在子女未成年時,過世前先將遺產交給美色甘厝,所生利息用來養他的未成年子女,等到子女成年後,在向美色甘厝申請發回先前寄托的遺產。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財產信託。

也有同受閩南語影響,但有不同發展的地方。在台灣「寮」就是小屋子,所以到處都有寮:田寮、工寮、豬寮、南寮、北寮、西寮、頂寮、竹篙寮(例子太多了)。但在新加坡,「寮」的意思縮小到專指「娼寮」。再從閩南語的語感來說,「厝」總是比「寮」聽起來體面多了,比較適合官署的名稱。

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是 police station 被翻譯成「嗎打厝」。「嗎打」就是偵探、巡警的意思。在巴達維亞也有同樣的詞,漢字會寫成「傌礁」;「礁」跟宜蘭礁溪的「礁」一樣,用閩南語讀作 ta。馬來語的警察叫做 mata-mata,是從 mata(眼睛)衍生出的字。警察作為統治者的眼線,監視社會維持治安,所以從眼睛衍生出警察的意思可以理解。但在巴達維亞,警察也可以稱為「婆黎司」,馬來語 polis,荷蘭語 politie,英語 police。這兩個詞的意思有一點不同,「婆黎司」指的是「警察」這個機構,或許譯為「警方」會比較容易理解(這是國中英文教的)。「嗎打」則是個別的警官,policeman。所以新加坡的「嗎打厝」應該對應到巴達維亞的「婆黎司」,「嗎打」對應到「傌礁」。

說到 mata 是馬來語「眼睛」的衍生字,這又讓人想到有人說台南的麻豆,其地名源流是西拉雅語的 matta「眼睛」。例如台灣地區地名查詢系統說

麻豆二字是由平埔族語之音譯成,原意為眼睛,
在此有中央地方、中心部落之意。

這其實是令人懷疑的語源。在荷蘭文獻中麻豆社又稱 Toekapta,一個社有兩個名稱,恐怕不是同一個語言吧。不過這講起來太複雜了,以後再說吧。

話說回來,西拉雅語的眼睛也叫 matta,和馬來語很接近。這就是兩者同屬南島語系的證據。眼睛和其他主要身體部位一樣,是不容易被外來語取代的詞彙,常常被用來檢驗語言間的親屬關係。十九世紀來台灣的西方旅行者就注意到這點,並收集當時即將消失的一些原住民語,將之與馬來語和其他南島語系語言比較。費德廉(Douglas Fix)做了一些整理:
http://academic.reed.edu/formosa/lingtables/ling_index.htm